食仙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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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651章 寧折血骨,還君此花(三)


仿佛一個泄了氣的皮球,高壓的汞汽變成了無力的呻吟,淅瀝的汞液從玉虎穿出的豁口流出,首先灼傷的就是魚嗣誠自己的脊背。

但他現下全然動不了了,接受【汞華浮槎】刺入丹田的代價,就是與之完全合為一體,連真氣也難以獨立運行,當【汞華浮槎】爆發時,身體可以毫無遲滯地與之同頻同調,享受它帶來的增益,而一旦它“死去”,整副身體也就像被固定在了一具屍體上。

裴液這時已知道,這副蛟金之骨不是木肢一樣助力的機械,它是真的以“活著"的狀態鑄入人的身體的,穿刺丹田、絞纏皮肉,真正構成了人體的一部分。

他將劍往下一壓一拉,抽劍而回時切斷了魚嗣誠的心髒,然後他再次按著劍刺進其下腹,踉蹌中把魚嗣誠撞倒在地,將整柄劍貫入了進去。

兩個人疊著倒在地上,裴液喘息了一會兒,撐著劍柄站起身來,魚嗣誠僵顫著躺在地上,眸光黯淡下去,血和汞液混合著從創口流淌出來。

摶身之後的靈軀沒有這般脆弱,即便被刺穿心髒和丹田也難以死去,但這時是整具骨骼在從內部破壞他的身體,正在解離崩潰的浮槎同時帶走著他的生命。

裴液喘息了一會兒,他低頭看著魚嗣誠的漸漸變成石子顏色的眼睛,這時候又覺得沒有錯,這確實依然是二十三年前那一戰的延伸,那時候麵前躺著的這個人沒有闖進去,今天也還是一樣。

他稍微喘勻了氣,把剩下的血抹在劍刃上,蹲下身割下了他的頭顱。

許許多多的洛神花朝著裴液輕柔湧來,沒入傷口之中,拯救著這副身體的生機。

李西洲從後麵走上前,在魚嗣誠殘破的屍骨麵前蹲下,從那斷開的脖頸之中,正挑出來一朵柔弱的洛神木桃。裴液回過頭,見她臉色蒼白搖搖欲墜:“你幹嘛流那麽多血?給劍洗澡呢?”

李西洲未答,伸出手,將這朵花采了下來。

兩人安靜了一會兒,體會著繃緊的神經筋骨鬆弛下來的時光。慢慢整個洛神宮前都重新靜謐下來了,大量的氣泡一邊消散一邊浮上去,水溫也降下來了,隻是少了許多的洛神花,光線暗淡了許多。“你這血還真好用。"裴液道,“我沒想到會是這樣。”

“如果不是你總拿你那·麒麟火'誤導我,我會更早想到的。"李西洲看他一眼。

這話真沒道理。"裴液道,“我也被你誤導了呢,你對'子梁'這個名字毫無反應,我當你是宮中萬事通,原來你也不知道魚嗣誠有兩個名字。”

“其實不是查不出來,隻是沒往那邊去想。"李西洲倒沒反駁,“因為魚嗣誠其實從來沒用過這個名字,他三十年前入宮做雜役太監時,就諢名*小魚兒',一些傳言說因他多遭宮人欺辱玩弄,被取了這麽個名字。往後今聖登基,賜了他·嗣誠*之名,位子也水漲船高..……郭侑叫他子梁,是因為他們入宮前就認識,兩個孤兒趕著上戰亂才一同入宮求活的。隻不過大概因為郭侑一表人才,也開了脈,就選入了禁軍;魚嗣誠形容猥矮,就閹了身子,做了雜役。”

“唔,所以隻有郭侑沒改過來,一直這麽叫他。”

“不錯,這種二十年前私下裏的稱呼,我自然是不知曉的。”

“這麽說,郭侑遵著故皇後的吩咐,在【汞華浮槎】上留下了*罪鱗'而沒有告知魚嗣誠。"裴液頓了一會兒,“是這件事導致了郭侑瘋癲,魚嗣誠性情大變。”

“嗯。

裴液安靜了一會兒,想著那份陳舊往日裏的跌宕,倒是魏輕裾的形象又在心中鮮明了些,想到這裏時他偏頭去看李西洲:“說起來,你的血為什麽有這種神異?”

………這是蜃血。”

“蜃血?”

“嗯,鱗族血脈最本質、最深處的東西,都是蜃血,經過一些未知的步驟,大概可以提取到它。"李西洲低頭道,“我知道我身體裏有這種血,是傳自母親的,但是它和麟血糾纏起來,兩相對抗,誰也壓不過...…我尋找母親的遺跡,很大一個目的也是為了解決這件事情。”

裴液怔了下,這時想起來朦兒口中的傳言:“所以……故皇後留下了洗去麟血的方法什麽的,是確有其事?

李西洲點點頭:“記得郭侑說,母親給他蛟金,本來是為了讓他從中萃取什麽嗎?我想那就是蜃血。很多跡象都表明,母親對麟血下了很多工夫,但她死後,那些東西都沒留下來了。

裴液頓了一會兒:“魚嗣誠還說了*白水之匙·四個字,那是什麽意思?”

“那是我一直在猜測的事情,現下從他口中得到了驗證。"李西洲道,“記得之前我和你比喻,洛神就像古王在這個時代的太子嗎?”

“嗯。

“那麽洛神宮裏留下的,就是太子的冠冕。"李西洲,“穿上它,就具備太子的身份就能承襲蜃境深處的遺產。”

裴液緩緩點頭,這時候他又想起魚嗣誠容納蛟與人的行為,想起魚紫良"的存在,但李西洲已搖搖晃晃站了起來:“差不多了,先出去吧。”

裴液動了下腿,又頓了一下,回過頭,見到洛微憂立在石頭上朝他擺著手,他回過頭來:“那.你看不見洛微憂吧…要我幫你們傳兩句話嗎?”

“殿下?”

“不必了,我不用在這裏和母親說話。"她抿了好幾下唇,最終微微昂起首道,好像有些倔強。“哦。

魚嗣誠的屍骨就留在這裏,裴液本意是要搬上,但李西洲隻讓他拎上了頭顱,然後自己仆倒在了裴液的背上。

她確實已經站不穩了,這倒很合理,如果背了魚嗣誠,那就不能背她。

裴液撈起無精打采的小貓,因為他生命重新充沛起來,小貓也得以從奄奄一息的處境中脫離。他最後回過頭,朝著身後的洛微憂笑了笑,背著李西洲抱著小貓,往外麵一步步遠離了洛神宮。洛神花補上了很多氣力,但傷勢卻沒有那麽快修複,他走路還是有些踉蹌,尤其衣衫是真的破爛了,身上全是血。背上的李西洲虛軟地貼著,有種沒有骨頭的屍體感。

裴液又忍不住了:“殿下真有意思,下來一趟沒人打沒人罵,自己一刀差點兒給自己放幹了血。“你淅瀝瀝放了一大灘,我一共也隻用了小小一茶盞。"裴液搖著步子,給她渡著真氣,“我但凡殺魚嗣誠慢些,懷疑你都要折在這裏。”

李西洲不說話,隻把下巴搭在裴液肩上,蜃境很安靜,在沒有戰鬥發生的時候,它真的很像一場夢。“明綺天告訴你*輸了也沒什麽”她忽然道。

….……啊?"裴液茫然。

他回了下頭,懷疑自己聽錯了什麽。

李西洲金麵慵懶地看著他:“但我會帶著你一直贏。”

裴液沉默地回過頭,走路。

“你.….…半晌他抿了抿唇,“你跟明姑娘.……比得著嗎?”

李西洲把腦袋從肩上伸過來,湊近了盯著他的臉:“比得著嗎·是什麽意思?誰跟誰*比得著嗎'?裴液往旁邊躲了躲,不講話了。

李西洲也沒有追著他問,過了會兒裴液走出了景池,她從背上下來,由於真氣的緣故,氣色好了很多:“把魚嗣誠的頭給我吧,你自己回朱鏡殿就是。”

….………你去哪兒?”

李西洲沒有答,接過沉重的頭顱後,唇線往下抿了抿,不過金麵什麽都沒透露出來,她淡聲道:“我去一趟紫宸殿。

裴液看著李西洲離開這方境界,自己抱著小貓靜了一會兒,這個時候依然是明月在天的春夜,他回頭看了看蜃境中的明月宮,簷角依然那樣清新,院中似乎還燃著燈光。

那片地方應當沒有過幹涸的池水的,但它又分明佇立在那裏,裴液望著它怔了一會兒,心中忽然湧起個令他心跳不已的想法。

但他頓了頓,還是暫時按下去了,沿著小路走出了蜃境,往朱鏡殿而歸。

踩著月輝上行三段共九十九級台階,就到了紫宸殿的門前。

應答太監侍立在門口,見到李西洲渾身是血地提著一顆頭顱過來,麵上既無表情,也沒有多說一句話,恭謹地行了個禮,轉身步入了殿中通報。

片時,他出來,李西洲走了進去。

紫宸殿裏宮人寥寥,隻幾個必要的立在陰影裏,這座大殿不光明也不陰暗,它寧和而安靜,有著君皇所居之地應有的氣質。

唐皇坐在案前,翻閱著層層疊疊的奏章。

這是他最常做的事,和很多人想象的不同,即便已在位近三十年,他依然沒有什麽心腹輔臣。每日整個龐大帝國的東西南北、兵刑農商會巨細無遺地過手,二十七年來不曾變更,大唐在他手中像個病人一樣慢慢康複、重新健壯起來,他了解自己的帝國,就像了解自己的身體。

在唐皇的眼中,閱折這件事也許比絕大多數事都重要,因此在很多人進入這座殿時,他都不會停下來,但今天李西洲走進來時,他擱下了筆,抬起了頭來。

李西洲已經摘下了麵具。

“我把魚嗣誠殺了。"她道。

唐皇看了她手中頭顱一會兒,輕輕點了點頭:“有什麽事嗎?”

“我要你一份手諭,關於燕王和親之事的。"李西洲昂首看著他,“你還記得梅妃嗎?”

“怎麽?”

“李幽朧得離開這裏。”

“她是真血。"唐皇停頓了一息,淡聲道,但語氣不像反對,而像提醒。

“我知道,"李西洲道,“但我是長姐。”

紫宸殿中沒有人說話,兩人安靜對視著,他們有著近乎同色的眼,和同樣形狀的眉毛。

唐皇低下頭,提筆取了一張白紙,寫了幾行字。

李西洲沉默等著。

唐皇把寫罷的紙箋交給宮人,宮人傳下來交到李西洲手上。

李西洲接過來,沒有講話,隻多立了一會兒。

唐皇同樣安靜地看著她。

片刻,李西洲躬身一禮:“父皇,兒臣告退。”

“嗯,慢走。”

李西洲轉身離開這座大殿,踏出門檻,踩進夜裏明月的光輝裏,紫宸殿燈燭下的影子似要追著她而去。唐皇忽然道:“把門關上吧。”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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